GQ Talk | 对话宁浩:我想拍不给观众看的电影
听众朋友们大家好,欢迎收听新一期的GQTalk,这是番外篇。十一假期前,我们有幸和宁浩导演聊了聊《我和我的家乡》。这部电影已于十月一日上映,宁浩是这部电影的总导演。我们聊了这部电影拍摄背后的故事,以及他对电影创作、电影行业的新思考。
我上一次见到宁浩,是在坏猴子影业的办公室,那是2019年10月底,电影《受益人》快要上映,宁浩是那部电影的监制。为此,他开启了短暂的宣传期。
坏猴子影业坐落于北京东北四环外的某园区内,一栋两层楼的公寓。进门是一尊高大的孙悟空塑像,颔首闭眼,双手合十,既像忏悔也像觉悟。上楼右手边最后一间办公室,墙壁挂着一幅金色佛像,桌上供着如来。宁浩长于五台山下,自小和佛祖亲近。那天,他身穿灰色休闲卫衣,看起来十分放松,落座沙发前,他在那幅佛像前烧了一炷香,“佛抽了我才敢抽”,然后从烟盒掏出一支香烟,倒了一点水在桌上,濡湿烟身,他说这样抽烟“焦油含量少”。
这次见面的由头,是《我和我的家乡》即将上映,宁浩是这部电影的总导演。地方定在了他另一处的工作室,隐匿在北京五环外一座高尔夫球场的深处。屋外便是树林,能听见鸟叫,清净闲适。据说,他和编剧在这儿开剧本会。他仍衣着休闲,穿了一件宽大的灰色汗衫,一边喝茶,一边说话。我们先谈了主旋律电影,接着,他谈到对票房的看法,令我有些意外的是,他认为自己被票房绑架了,或者说整个电影行业都被票房绑架了,他反问自己,“怎么能回到电影本身呢?”
宁浩说,他想做点儿别的,自由的好玩的东西,也许不会进电影院,也许手机就可以拍,也许拍完藏在家里。谁也看不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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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纯:我们先从《我和我的家乡》开始聊,您拍的故事叫《北京好人》,您想表达什么,故事的主题是什么?
宁浩:北京好人这么一个小人物,他所在的大背景是精准扶贫和全面小康,他在其中所经历的处境和他生活的改变,如果要说事的话就是这么一件事。
李纯:您为什么选择拍北京?
宁浩:上一部戏拍的叫《北京你好》,在《北京你好》当中,我跟葛大爷合作非常愉快,这部戏是一个蛮好的契机再次合作。延续上一部那个合作,而且也有这个需要嘛,当时说需要拍东西南北中,和艺谋导演、一白导演讨论,我们应该以一个地域的方式来表现这种全面性。中的部分刚好就是京津冀,我还继续跟葛大爷合作,这是最合适的。
李纯:您主要是想和葛优继续合作一次?
宁浩:对,因为我要延续上一部《北京你好》的那个作品,只能放在北京拍。
李纯:葛优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?
宁浩:好演员啊,特别好的演员。
李纯:您怎么和他合作?
宁浩:跟大爷这种演员合作就是导演尽量别捣乱,他就很好,你为什么要捣乱呢?
李纯:还有一个演员张占义,我看了就特别乐,您怎么选择他呢?
宁浩:他上次拍《平原上的夏洛克》,徐磊导演拍的,给我逗坏了,特别好玩我觉得,我说就请他来呗。而且我们要拍一个农村形象的演员,我喜欢他身上特别真实的质感。他有一种风吹日晒的质感,化妆化不出来,他本身演得也好,他的状态特别对。
李纯:你好像挺喜欢用非职业演员。
宁浩:在我的概念里头没有职业和非职业这种区别。
李纯:您觉得适合最重要?
宁浩:真实最重要,这事得真啊,职业不也都从非职业演员过来,谁生下来就会演戏啊,每个人都是从非职业演员变成职业演员的。
李纯:您为什么会参与《我和我的祖国》和《我和我的家乡》?
宁浩:我也不是总有一个想说的东西,我这人创意挺匮乏,我是一个别人有一个提议,说你要做这个?你做不做?我可以接受这样的方式。创作有很多种方式,像制片厂时代,日本美国也一样,给你一个选题,你来做一个,黑泽明不也接受选题,然后拍电影,这种情况非常普遍。而且能够被邀请拍国家项目,是非常难得的机会,我还是要把它拍好,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参与建国七十周年(指《我和我的祖国》),像《我和我的家乡》这样的命题,对我来说都是大事儿。
李纯:就您的经验来说,怎么能把主旋律电影拍好看?
宁浩:那是你的手艺问题,我觉得电影创作者本身,你的第一前提是一个手艺人。真正的你要关注的问题是一个导演怎么说,我怎么说这件事。梵高画向日葵,他是画向日葵还是画菊花还是画狗尾巴草,其实不太重要,关键是他怎么画。梵高经常画把椅子什么的,他画桌子还是椅子,这重要吗,这事不重要,而是他怎么画。所以你要把关注点更多地放在怎么画的部分去关注,这是一个导演的基本素质。不管你拍什么。不是说你梵高画了一个重要的人物,你这画就好了,让你画个大事儿,这画就好了,我一直是这么个认识。你可以画最平淡和最普通的东西,你的画也会很好,不是说你一定要一个惊世骇俗的内容。
李纯:《北京你好》和《北京好人》你自己满意吗?
宁浩:如果站在叙事型的小故事、一个小品文(的角度),那么对我来说是有交代了。我觉得我认真地完成了手艺的这个部分,而且我把我想表达的情感和大的命题也结合得很好。我觉得还是算能够满足我自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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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的艺术标准和情感
为什么都统一成笑中带泪呢?
宁浩:我一直觉得拍电影最重要的是真实,我们以前老说拍戏,我对这个不是特别认同,戏是戏,戏不是电影。
李纯:您说的戏是指戏剧、话剧?
宁浩:对,大家老说去拍戏去了,我说怎么拍戏去了?拍戏是把这个戏拍下来,这不是电影,电影是真的,我给你看真实的情况和处境。电影也不是讲故事,讲故事交给小说和戏剧就完了,为什么一定要用电影来讲故事呢?电影可以不讲故事,或者讲一个你听不懂的故事也行啊,为什么非得一定是讲故事呢?
李纯:可您的电影都是讲故事?
宁浩:没出息嘛,老在一个,唉,拍戏的状态。
李纯:您不太想定位自己是一个类型片的导演?
宁浩:我拍的不是类型片,没有那么类型,大家怎么就觉得这是类型了呢,或者我在做得还不明显?也有这可能,特别不明显,很容易被认为这就是这类型片。
宁浩处女作《香火》朴素的片头
李纯:从《香火》开始,您每部电影都说了一个完整的故事。《疯狂的石头》之后,是更加强情节的片子了。
宁浩:对,误入歧途,出息不大那种。
李纯:我今天听到这个还挺意外。
宁浩:什么意外?
李纯:您对自己的作品评价不是很高啊。
宁浩:有那么好吗?没那么好,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。你放眼看世界电影,大家都已经到什么层面,在谈什么东西了。我们还在这儿说书,讲一段故事,这挺不能让我满足的。我个人觉得有点幼稚,我说我自己有点幼稚啊。
李纯:你是现阶段有这个感觉的吗?
宁浩:人吧,啥人啥命,你走到那块了,它就推着你只能干这事,你的所有条件反正就是这么个条件,让你去干这个事情。就像你现在说我只能在媒体里头,我去完成我的工作,不管媒体行业是不是寒冬,你只能在这儿,那我也是啊。我就进入到叙事片领域里头,我现在也只能在这儿,但是咱俩肯定都有要追求的一些东西,那就得多努力了,扔掉什么,得到什么。
李纯:《疯狂的石头》我是很喜欢的。
宁浩:因为《疯狂的石头》还有不少电影本体的部分。
李纯:电影本体的部分是指什么?
宁浩:比方说它的空间和时空的部分,闪回倒叙,是电影的特质,电影可以这么玩。戏剧不容易这么玩,所以它属于电影的特质,我觉得所有东西都是要具备它的特质部分才好。
李纯:就是电影本身所能够表达的。
宁浩:像画画一样的,你得画得像,你非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照相机,这是为什么呢?就是画画的这个标准,为什么大家老评价像不像呢,说画得真像,那你拍照去呗,更像。
李纯:自照相术发明之后,绘画界就已经有这样的一个讨论,照相术颠覆掉了以前人们对于绘画的审美。
宁浩:现在绝大部分的人的评价标准还是你画真像,这仍然是个标准,电影也一样啊,说这故事讲得真好,和你画得真像是一样的,电影为什么要讲一个那么好的故事呢?你想要那么好的故事听评书呗,单田芳讲得好,看一本小说也可以收获一个故事。
李纯:你把小说放得有点低。
宁浩:道理是一样的,所以你也明白小说也不是那个道理,也不是就讲一个故事。小说也得看文字表达和表达方式,戏剧也可以讲一个故事,也就是说所有东西都可以完成一个功能的时候,那么它就不是你这件事的特质。
李纯:这是一个好观点。我们现在的审美还挺初级的。
宁浩:或者说是市场的需求吧。我们会一眼看到技术,但是技术背后的艺术的成分在哪?一说评价一个电影,就是“笑中带泪”。哎呀,为了笑中带泪努力了这么多年。为什么是笑中带泪这个标准呢?人的艺术标准和情感的多元化为什么到最后都统一成笑中带泪呢?变成这样的标准,不格式化吗?而艺术原本就是带给你独特和不同的体验感,那才是艺术唯一的价值,它可以在不伤及任何现实的情况下让你有不同的独特的体验,它是超越现实那个部分的。这个世界上生活太无聊了,要去体验那个部分,结果最后把你所有的超越全部统一成笑中带泪,反正一个东西都会归到笑中带泪。好,最高标准了。我觉得是这样吗?我愿意去想一想这事。我会觉得以前没有那么市场化的时候,会更好玩儿一点。
为《我和我的家乡》跑宣传的宁浩
李纯:您说哪一段时期?
宁浩:拍《香火》、《绿草地》的那个阶段。
李纯:那是2000年初?
宁浩:对,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好的市场,就几千块银幕,你也没什么希望,上不了电影院,所以就不想那事,你不想你反而没有愿望,你就没有被那个东西捆住。那就瞎拍呗,反正挺自由的,我都没打算给观众看,所以就挺好的,起码自己拍得挺高兴的。后来每天在现场,苦大仇深地琢磨,哎呀,观众怎么琢磨这事,观众要不乐怎么办啊,哎哟,我现在想起来这问题就头大,就不愿意想,就觉得为什么呢?为什么我一定要让你乐呢?我都这么不快乐了,为什么大家要快乐,还得负责让所有人都快乐,太难了。
李纯:到哪一部电影你觉得你进入赛道了?
宁浩:《心花路放》。
李纯:因为《心花路放》是你自己做的发行?
宁浩:有可能。我尽量不要想这些东西,尽量保持简单一点的状态。手艺人要是太不简单了,还挺烦的,东西就会弄不好了。
电影界氛围的变化我挺不适应的,
李纯:保持手艺人这个状态,《心花路放》之后,对你来说困难吗?
宁浩:还是有影响。我觉得现在好像整个环境都变成这样,大家都在谈票房啊,竞争啊,氛围变了,最主要我经历的电影界的氛围发生了变化,而那个氛围的变化我挺不适应的,可是我又在干,我太矛盾了,口是心非,一直在那儿,哎,你说这是不是,这是什么人啊。
我特别相信直感和触觉,包括我看东西也是这样,看二十分钟看不动,就不看了,我也不听宣传。前两天我看诺兰那片(《信条》),看得累啊,坚持看了四十分钟,我说不看了,走走走,不看了。我觉得我要是看不懂,我就不想骗自己,非得说我被感动了,说太厉害了,为什么?我特别怀疑朋友圈里头那种口是心非的人。
李纯:哪些人口是心非呢?
宁浩:你应该挺了解Ta的,Ta还在说,这电影特别好,或者那电影怎么样。我对这种人都打问号。你真喜欢吗?大家都是吃茶叶蛋长大的,又不是吃奶酪的。经常有这种人,就是要表现一下我很文艺。我觉得这样不好。我努力做到对自己真实一点。
李纯: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吗?
宁浩:我特别害怕看首映礼别人邀请你,看完之后得出来说,采访你这个电影怎么样?你怎么说呢,有的时候,你喜欢或者不喜欢,你能真的说吗?
李纯: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这个片子,你觉得拍得也特别烂,你怎么说?
宁浩:我不是对自己好吗,一般就中间上厕所去了。
李纯:只能逃避了。
宁浩:我觉得我还行吧,我不太去,我就不想去,我一般都是到最后看,在电影院看呗,而且我挺能理解,大家拍电影挺不容易的,每个人都不容易,只是你自己喜欢不喜欢,就像说这事有没有赛道一样的,Ta就是Ta的风格。但我特别看重一件事,每个人是不是有你自己的特征,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。
他们说我特别偷懒和不真诚,我其实挺真诚的。网友说,每次宁浩评价说姜文电影特别姜文,说张一白的电影特别张一白,他就是鸡贼。我说我不是鸡贼,我真的觉得那个对我来说是重要的,你是不是把你自己做好了,做好了就挺好。有多卖钱或者怎么样,我不关心,不是说你不卖钱就是不好的电影,我不这么想。
李纯:你觉得现在你拍电影自由吗?
宁浩:在赛道上不自由啊。
李纯:还是不自由吗?
宁浩:在赛道上就不自由,你得按照各种赛道的标准,所以我就说电影就被绑架了嘛。
李纯:你也被市场绑架了?
宁浩:就被市场绑架了,整个电影都被市场绑架了,不是我被绑架了,是所有人都被市场绑架了。所以就无聊了嘛,怎么去弄,怎么去回到电影本身呢?
靳锦:有解绑的方式吗?
宁浩:就不上赛道呗。
靳锦:什么样的电影不在赛道上呢?
宁浩:我拍了我不进电影院,我就不上赛道了,我就不给你们看,我就自己看,这就不上赛道了。
靳锦:这是中国电影业独有的情况吗?
宁浩:也不是,有很多国家电影差不多都死了,没什么电影节了,或者是越来越弱了,有电影的国家现在不是很多,美国、中国、印度......印度电影也挺赛道感的。但是奥斯卡是尽量在维持多元化,我不是单评一种赛道电影,我有赛道,你可以到这儿来,但是赛道上赢了那就别进这儿了,基本上它起到一个平衡作用,一个多元化的平衡作用,所以它稍微地良性一些吧,还能给电影一些空间。
可是,你在非常市场化的环境,要是没有赛道,那这电影算什么呢?可没有另外一个评价体系也不行。咱们现在有些影评也不做这事,也不说谁电影拍得好,很多都是观后感,都是一日游,而且很多影评也被绑架了,也被资本绑架了,也不说镜头怎么样,视听语言的事反正都不讨论。所以对咱们的影片没有特别专业的指导意义。
靳锦:您期待看到的影评是什么样的?
宁浩:至少是另外一个层面的讨论吧,要么你在美学上进行讨论,要么你在技法上进行讨论,这都是有价值的讨论。你说我看完之后特燃,看完之后特爽,这叫什么评论呢?笑中带泪,最高就来个这。我希望能够逐渐建立起来一个良性的评论系统,这对电影产业是有好处的,要不然真的就越来越薄片化。我们希望说不能光有高原,还得有高峰吧。
靳锦:如果电影被迫处在这样一个商业化的赛道上,影评其实是一样的。
宁浩:影评也处在了这种商业化的赛道上,影评都被绑架了。
靳锦:影评人也是片方给的钱。
宁浩:片方也都被绑架了,所以要有别的赛道建立,就是这个事情应该做啊。
李纯:好像也没有解决的办法。
宁浩:咱们说赛道这件事情美国也不是没有,欧洲也不是没有,票房电影在哪里不存在?他们在平衡说我们还在搞电影节,不光一条,我至少是双轨,我搞戛纳搞什么的,咱们现在在搞上海电影节,也在恢复金鸡、百花这些影展,这些都是好事。可是是不是要想另外一个问题,如果双轨的评价系统是一致的,那不就是单轨吗?那它的评价系统是不是能够更多元?我一直希望是多元的,多元才丰富,百花齐放才能鼓励不同的制作水准和标准,越多元越丰富,越丰富越有活性,越有活性越不会死,越能开拓出新的航向。
智趣多元的声音杂志 一周一会的声音派对
GQ Talk
我们下期再见
看完与宁浩的对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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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播:李纯、靳锦
撰文、制作人:李纯
监制:靳锦
音乐:《疯狂的外星人》主题曲
图片:受访者提供、豆瓣电影
微信编辑:肖呱呱